第72章 “表哥”意外来访
从阴冷压抑的监狱走出,张文秋在组织的周密安排下,暂居于丈夫刘谦初的挚友、进步翻译家董秋斯的家中。在这处看似寻常的居所里,她悄然诞下了与谦初的爱情结晶——女儿刘思齐。
董秋斯与妻子蔡咏裳时刻心系狱中的战友。他们特意将新近合译出版的苏联文学名著《士敏土》寄往山东监狱,期盼文字能跨越铁窗,给予刘谦初一丝精神的鼓舞与慰藉。一日,蔡咏裳关切地询问张文秋:“文秋,我和秋斯合译的《士敏土》,谦初他……可曾收到?”
“收到了!”张文秋眼中瞬间盈满光彩。
“太好了!”蔡咏裳欣慰地笑了,“我们特地在扉页上印了‘献这译本给我们最敬爱的 C.C.’。这‘C.C.’,正是谦初名字的英文缩写。他定能懂得我们的心意。”
张文秋仿佛再次捧读丈夫那封珍贵的来信,深情复述道:“谦初在信中说,‘我是这样读的:我模拟书中人物的对话,指手画脚地读,难友们便都围坐身边,静静聆听。每至紧张激烈之处,我们常是不约而同地压低声音喊起口号——因为那里是绝不许高声的啊!用了好几天,才将这本书读完。读着读着,我竟忘却了周遭的一切,眼前只剩下那座庄严、宏伟、光芒四射的士敏土工厂!’”
蔡咏裳脸上绽放出无比灿烂而满足的笑容:“得知谦初如此读我们的书,只觉得……从这译本中,我们已经得到了无可估量、最珍贵的报酬!再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了!”
一个平静的午后,一阵轻而谨慎的叩门声响起。张文秋抱着襁褓中的思齐,警惕地将门拉开一道缝隙。门外,站着一位身着青色长袍、戴着深色墨镜的男子。
“先生,您找谁?”张文秋试探地问。
“就找你。”对方声音低沉而肯定。
张文秋心中疑窦丛生:“您是……?”
“你表哥。”
“表哥?”她脑海中一片茫然。
这时,那人缓缓摘下墨镜,露出一张熟悉却久违的面孔,用浓重的湖北乡音说道:“文秋同志,还认得我吗?”
张文秋定睛一看,瞬间惊愕不已:“是您!林育南老师!多年不见,这……这不是在做梦吧!”巨大的惊喜让她几乎失声。
林育南脸上洋溢着亲切的笑容,摆摆手:“别激动,文秋同志,让我先进屋再说。”
张文秋急忙开门将他让进屋内,又迅速而轻巧地将门关好。
“怎么样,等急了吧?”林育南关切地问。
这一句问候,瞬间击中了张文秋心中积压的委屈与期盼,她强忍泪水,声音哽咽:“可急死我了!等死我了!”
林育南温和解释:“你发出的信,我昨晚才收到。这不,今天一早就赶来了。”他环顾简朴的屋子,目光落在摇篮中熟睡的婴儿身上,带着慈爱笑道:“这孩子,眉眼间颇有谦初的神韵。”
提及丈夫,张文秋心中痛楚翻涌:“是啊,像他……可谦初,他还困在山东那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啊!”短暂的喜悦顷刻被沉重的忧虑取代。
林育南神色凝重,沉默片刻后抬起头,目光充满敬佩与痛惜:“你和谦初在狱中的遭遇,你们的坚贞不屈,同志们都已知晓。你能平安出狱,重获自由,实乃万幸,大家都倍感欣慰!”
张文秋急切抓住他的胳膊:“林老师,我在上海已住了一个多月,如同关在另一个笼子里,快憋闷坏了!组织上……能否尽快安排我的工作?我渴望继续为革命战斗!”
林育南微微一笑:“我今天来,正是为此事。”见张文秋眼中瞬间燃起渴望,他收敛笑容,压低声音,神情变得严肃而振奋:“目前,全国革命形势发展迅猛!各根据地武装斗争如火如荼,纷纷建立苏维埃政权。为加强统一领导,巩固革命之火,**决定,今年五月于上海召开全国苏维埃区域代表大会!届时,各大苏区、红军及各革命团体代表,将与**领导齐聚一堂,共商大计,研究如何加强党的领导,将武装割据、农村包围城市的伟大战略推向新高!”
张文秋听得心潮澎湃:“这实是革命进程的重要里程碑!”
“正是!”林育南点头,“为此,**决定先行成立中华苏维埃准备委员会,负责起草大会各项法案政策。组织决定,由我担任筹备委员会秘书长。”他顿了顿,看着张文秋郑重宣布:“你的任务,便是与我一同参与‘苏准会’核心工作。为安全及便于开展工作,组织决定,我们需以‘夫妻’名义建立秘密机关,展开筹备。文秋同志,对此安排有何意见?”
张文秋毫不迟疑,挺直腰板坚定回答:“我完全服从组织决定!只是……担心经验不足,有负所托。”
林育南鼓励道:“在工作中学习,于实践中成长!我相信你能胜任。今后,我将化装成归国华侨商人,化名‘李少堂’。你则以‘家庭主妇’身份担任机要秘书。组织为你准备的化名是‘张一平’。”
“哪个‘平’?”张文秋确认道。
“和平的‘平’。”
她略作思索:“林老师,我想……能否改为‘浮萍’的‘萍’?”
“哦?为何?”
张文秋轻声解释:“一则‘浮萍’暗喻这些年来我漂泊不定、居无定所,倒也贴切;二来‘萍’字听起来更似寻常家庭主妇之名,更具女人味,利于掩护。您意下如何?”
林育南认真听完,赞许点头:“思虑周详,有理!便依你之意,化名‘张一萍’。在新机构里,我的公开身份是‘中华苏维埃全国代表大会准备委员会秘书长’,你是‘办公室副主任兼机要秘书’。”
“明白了。”张文秋郑重记下。
林育南神情再次变得无比严肃,他环顾四周,仿佛要穿透墙壁窥见窗外密布的危机:“文秋同志,我必须提醒你,‘四一二’之后,上海早已是反动派血腥统治的魔窟。如今特务暗探遍布,陷阱密布,危机四伏,真可谓虎穴狼窝!我们在此活动,无异于虎口拔牙,稍有不慎,便有杀身之祸。每时每刻,都需做好为革命流血牺牲的准备。你……务必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!”
张文秋轻轻笑了,语气温和却坚定:“放心吧,林老师!我在这条看不见的战线上,已经为党工作多年,早就做好了应对一切风险的准备。”
林育南关切地望向她:“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?”
“还好。从济南监狱出来后,组织安排我住在蔡咏裳同志家中,顺利生下了孩子。如今孩子已经满月了。”
“那就好!‘苏准会’的工作人员都已陆续选派妥当,他们会分批前来报到。”林育南交代完,又细心地问,“你打算把孩子带在身边,一同进驻机关吗?”
张文秋摇了摇头:“不,我不带孩子去。”
“孩子还这么小,不帶在身边,你怎么安排呢?”
张文秋神色微微一黯,低声道:“我怎么会不想把亲骨肉带在身边?这孩子出生才四十多天,她父亲至今还在狱中,连亲生女儿一面都未曾见过……但我清楚白区工作的危险。我的工作任务重、保密性强,必须全身心投入,自己带孩子是绝无可能的。”
“那么……请一位保姆?”
张文秋沉思片刻,答道:“请保姆无疑会多一道风险。一旦稍有疏漏,不仅整个机关会遭受破坏,女儿的安全难保,更会连累一大批同志付出生命的代价。后果不堪设想。”
林育南仰首望向天花板,轻叹一声:“这确实是个难题。”
“我会想办法解决的。”
“文秋,你现在还与谦初有联系吗?”林育南转而问道。
“有的。”张文秋眼中泛起一丝光亮,“我和谦初约定每月初一、十五互寄一封信,互相通报近况,也借以倾诉思念。”
她继续轻声说道:“我在信里告诉他,我生活在‘妈妈’身边,一直受到‘妈妈’的照顾,‘妈妈’也很想念他。我说我们的女儿正在一天天长大,盼着与从未谋面的爸爸团聚。还告诉他,家里‘生意’越来越兴旺,‘妈妈’和‘兄弟们’都身体健康。”
林育南会意地点头:“是该多报平安。”
“有时候,我也会透露一点某位‘亲戚’生病的消息,尽可能让他多了解外面的情况。我知道谦初一直非常关心政治形势,就常用旧报纸包东西寄去,好让他读到一些时事。”
“谦初也会回信吧?”
“回的。”张文秋的语气温暖起来,“他每次来信,总是一封信里装两封——一封是写给我的,问我和孩子的状况;另一封是写给组织的,向党汇报他在狱中的斗争情况。党组织一直在设法营救他和其他同志,所以有一段时期,他来信的主要内容之一就是商讨具体的营救办法。我每次收到,都及时转呈**领导阅示,让他们掌握谦初在狱中的最新动态。”
林育南郑重建议:“文秋,你要把这些信一一编号,妥善保存。这是真正的铁窗诗篇,是一个**员不屈不挠精神的真实写照。”
张文秋点头,眼中充满敬重与怀念:“谦初写的信,就像他的为人一样胸怀坦荡、刚毅直爽,字句慷慨激昂,每一封都是思想深刻、气魄宏大的文章,就和他那高大魁梧的山东汉子身躯一样,总让人觉得坚定、可靠。”
林育南的脚步声刚在门外消失,张文秋便再难抑制内心的痛楚。她将思齐紧紧搂在怀中,泪水无声地滑落,低喃着:“我的孩子……我苦命的孩子……”
蔡咏裳听见隐约的啜泣声,轻轻推门进来,关切地问道:“文秋,怎么了?”
张文秋慌忙拭去脸上的泪痕,声音却仍带着哽咽:“组织上安排了任务……我必须外出工作。可是……我不能带着孩子一起去啊!”
蔡咏裳走近一步,柔声问:“那孩子要怎么办?”
这句话仿佛触动了张文秋最深的痛处,她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:“还能怎么办?党的任务重于一切。我……我只能狠下心来,将她送人了!”
蔡咏裳闻言一震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:“你说什么?这怎么行!你是孩子的母亲啊!一个连自己骨肉都能舍弃的母亲,又怎能让人相信她会真心爱这个世界、爱其他人呢?”
张文秋泪眼模糊地望着好友:“可不这样做,我又该如何为党工作?”
蔡咏裳轻轻从她怀中接过小思齐,温柔地拍抚着襁褓,语气坚定地说:“我知道你为难,但你还有我们这些朋友啊!让孩子留在我这儿吧,我会找人好好照顾她。”
张文秋抬起泪眼:“你要怎么安排?”
蔡咏裳显然早已深思熟虑:“我打算在家隔壁租一间亭子间,专门给思齐请个奶妈,让她们住在那儿。这样我每天都能过去照看,孩子既能得到专业照顾,也不会离开我们的视线。”
张文秋面露难色:“你和秋斯都这么忙,我怎好再拖累你们……”
“再忙也会将思齐当作亲生女儿般疼爱。”蔡咏裳语气坚决,“你就安心去工作吧,孩子这里有我们。”
“这……这真是太麻烦你们了!”张文秋感激不已。
蔡咏裳连忙摆手,温言道:“孩子的父亲是我和秋斯的至交,你我又情同姐妹。我们本就是一家人,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?”
